【美】達希爾·哈米特 著 周莎 譯 新星出版社
所謂“冷硬”(Hard-boiled)或者“硬漢派”的初始概念據說移植自軍方,主角的特點一望可知:強硬、冷酷、獨立、善斗,對真相無比執著,如鳳凰般時常浴火重生。此類小說本以弱化解謎強化語言、打斗場景的反傳統姿態出現,后來卻因揭露時弊之深之切、塑造人物個性之豐滿而深得人心,竟發展成偵探小說史上的重要分支,波及到了后來的電影等新興媒體。這與今日微博等以反長篇巨論的小眾私聊模式發家,后來成為主要信息來源渠道的經歷倒有些類似。
達希爾·哈米特雖不一定是第一個創作硬漢派作品的作家,但強悍的寫作的水準和全新的表達方式使后來者情愿承認他就是這一派系最早的執牛耳者。董樂山的舊文《私家偵探的別名》中曾說:“如果說平克頓偵探社還有什么其他與美國文學有緣分的話,那就是著名左翼劇作家麗蓮·海爾曼的相好達希文·哈米特年輕時曾為平克頓偵探社效過力,他后來根據切身經驗,寫出不少偵探小說,與后來的雷蒙·錢德勒一起,開創了硬漢派小說的先河。”這在一定程度上詮釋了哈米特在美國大眾心目中的定位。
達希爾·哈米特是個典型的讓經歷流淌在筆尖的作家,他十三歲輟學,之后數年間做過報童、裝卸工人、機關雜役和公司職員,底層經歷頗豐。后來曾在著名的“平克頓全國偵探事務所”任職(讀過《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的人自然對它并不陌生),但后來在罷工事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使其并未真正實現偵探抱負,也許這反倒催生了后來的一系列名作。一戰期間他應征入伍,效力于美國馬達救護車軍團,但因感染結核病長期療養,與護士的婚姻也以破裂告終。抑郁中他與酒精結緣,并最終在寫作中找尋到了自我。戰后他與女劇作家麗蓮·海爾曼交往(海爾曼—哈米特獎曾是重要的硬漢派文學獎項,后來似乎走上了詭異的道路),他本人亦曾在派拉蒙公司擔任編劇,他的小說改編作品極受歡迎,尤以1941版獲得三項奧斯卡提名的《馬耳他之鷹》為最,其他劇本創作也極具水準,可謂左右手俱能執筆的強悍作家。盡管如此,創作完《瘦子》后他封筆轉身,以左派行動者和反法西斯主義戰士的姿態加入了美國共產黨,戰后又加入紐約民權國會,后因拒絕提供共產主義者線索而兩度入獄,最終因肺癌逝世。他的一生與他的作品頗有相似之處:節奏感強,線條清晰,但始終伴隨著揮之不去的孤獨與掙扎。
除去丟失和版權不明的一些零散篇章,哈米特一生其實只創作了五部長篇、一部中篇和幾部短篇,他從來不是以量取勝的作家。1999年,他的全部長篇作品被收入“美國文庫”。同時代的冷硬巨匠錢德勒對他的作品評價極為精到:“他不只是提供一具尸體,而是把謀殺交給有理由犯下罪行之人,用的是手邊的常見工具,而不是精巧的手槍、箭毒或熱帶魚。”
達希爾·哈米特創造的冷硬世界是個典型的投資市場,進去容易出來難,但堅持得時間愈久,愈有可能獲得意料之外的回報。今日他最為人所熟知的成就就是一生中僅有的五部長篇作品居然有四部入選MWA(美國推理作家協會)史上推理百佳,這個榜單時至今日仍然可以被直接作為歐美推理入門級書單直接推薦,但無論如何——福爾摩斯居首,《馬爾他黑鷹》次之,然后是愛倫·坡,而著述頗豐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王亦僅有四部作品入選——這是個令人咋舌的結果:哈米特薄薄的故事究竟好在哪里?
很久以前讀哈米特最著名的作品《馬爾他黑鷹》時這個疑惑就盤旋不去,因為它看上去實在只是個極適合改編為電影的稍微帶點黑色印記的偵探故事而已。也許廣大讀者無來由的喜愛一是來源于屏幕影像的魅力,二是來自于對外形與筆鋒一樣冷峻,且經歷足夠“出生入死”的作者的興趣。這種印象一直伴隨著我多年,直到翻開這本幾乎被遺忘掉的《玻璃鑰匙》,并且郁悶地堅持到了109頁。
并不復雜的前戲不知為何看得糾結無比,也許是被哈米特和??思{聊天的故事分散了精力,可就是猜不透這樣一出蒙著政治外衣的謀殺戲魅力何在,直到——主角被扔進了刑房。漫畫里說傷痕是男子漢的勛章,007以及后來的一系列間諜電影無限放大了這一說法,像男觀眾看著女性裸體時目不轉睛喉嚨聳動一樣,暴虐的拷問也讓女觀眾在捂臉尖叫的同時不得不從指縫間激賞著血汗交錯的男性肉體和不屈靈魂。哈米特不是官能作家,沒有過度描寫受刑情節,而是在一場艱難的掙扎后安排了一場墜落:“他用腳向下探著尋找支撐,但底下什么都沒有。他松開手墜落了下去。”
不得不說這個簡單的情節擊中了我。“冷硬”或者“硬漢派”的真諦就在于此:一個人與黑洞般的勢力周旋,渾身沾滿了毒、血甚至罪惡,但與真正的冷血者或罪犯不同,硬漢們有自己的特質。即使被毆打得頭大如斗,被陷害得幾無立錐之地,也不愿意放棄最后的清醒。
特朗斯特羅姆最初也最好的一句詩是“醒來是從夢中往外跳傘”,真相往往就在生死一躍之間。底下可能什么都沒有,但他就是把手松開了,他無意顛覆這個黑白已經不知被顛倒了幾遭的世界,但他不愿成為一個明知被蒙蔽還要茍活的存在。在此之前,必須先活下來。想活下來就需要一些改變,包括用血肉之軀看似無望地撞向堅硬而致命的路面。
舊版《馬耳他之鷹》的譯序里提到過書里一個不起眼的情節,說有個家伙出去吃飯的路上險些被一根掉落的橫梁砸死,他覺得有人把人生的蓋子一下子揭開了,讓他看到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東西:既然很可能被一根意外掉落的橫梁取走性命,何不索性一走了之,給人生一些意外的改變呢?評論者認為這則不起眼的故事體現了哈米特作品創作的原動力,暗示若一個人意志堅定,盡可以自行其是,付出的代價就是孤立。這種觀點很好地點破了硬漢派人物風格的秘密。但《玻璃鑰匙》的主角卻并非一個無背景無朋友的浪人或偵探,這似乎是一種“破”,實際上并沒有脫出孤膽英雄的范式,卻因為身處漩渦核心而讓故事最終變得更加富于黑色魅力。
哈米特快刀剁麻式的寫作風格并不適合于平靜舒緩的下午,喧鬧的街頭或者顛簸的路途似乎更有利于體驗他冰火交織的運鏡手法,他的作品考驗的不只是讀者的腦力,還有體力。如果有人給你一把夢中避難所的玻璃鑰匙,最現實的做法是踩碎它,用更結實的身體與大腦去迎接災難。
“有個警察清晨三點發現你手腳并用地在科曼街正中央爬,身后還拖著一條血跡。”
“我想干點兒有趣的事兒。”
相關鏈接
達希爾·哈米特(1894—1961),美國偵探小說家,“硬漢派”偵探小說鼻祖,“黑色電影”的創始人,被譽為歐美偵探文學最后一位先知。他與同時代的雷蒙德·錢德勒一起,將硬漢偵探文學發展為現實主義色彩濃厚、廣受讀者喜愛的文學類型,隨后這一類作品又衍生出許多旁支,諸如法庭程序小說、犯罪小說、警察小說、間諜小說和國際政治小說等。
哈米特一生作品極少,但每一篇都成為影響深遠的經典作品。在美國當時經濟大蕭條,社會風氣日漸墮落,犯罪事件層出不窮的環境下,哈米特塑造的強硬而憤世嫉俗的偵探形象成為一種新型的英雄,為大眾所廣泛接受。哈米特不只是一個通俗小說家,更是一個繼承了馬克·吐溫、梅爾維爾的書寫傳統,擁有海明威般凌厲寫實的語言功力,擅長以跌宕起伏的節奏和簡潔明快的文筆準確描繪生活百態的文學大師。
哈米特曾在派拉蒙電影公司擔任編劇,他的小說被多次搬上銀幕,均取得巨大成功。